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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北京_江湖之外
一直想写这样一段文字,把我自己因生育二胎而被逼从某研究院辞职的那段经历记下来。
刚才看了一会今年春天拍的视频,画面中,3岁半的大女儿笑笑牵着1岁的弟弟又又,磕磕绊绊地在草地上前行,“又又,我带你去找妈妈”,笑笑像个大人一样嘱咐弟弟,又又听懂了,点点头,于是两人手拉手,向着妈妈的方向,走几步,摔一跤。
又又,就是我家的老二。此刻,懵懵懂懂的他,当然不知道,他向这个世界迈进的路,比在草地上走向妈妈,更要艰难和凶险得多。
一、事变
2011年的7月,一天中午我下班回家吃饭,骑着车,十分钟就到家了。在这个大国企,就是有这个好处,家离单位非常近,骑车上下班,虽然单位有食堂,但因为妻不工作,爷爷奶奶也在家,中午有人做饭,所以还是回家吃着舒服。
今天刚一到家,就发现气氛不对,妻坐在电脑前,上网查着租房的信息,见到我就说:
出大事了。
原来是早上,居委会突然有人来敲门,正好爷爷在外面,问什么事,来人问,你家儿子是不是叫xxx,儿媳叫xxx,有个孙女叫xxx,爷爷说是啊。来人说,有人向我们举报,你家媳妇又怀了二胎?爷爷一愣,当然马上否认,并把来人堵在门口,说家里现在没人,不能进去,来人磨了一会,没进门,离开了。
被举报了,这确实是很严重的大事。
举报和被举报,这个从来没有在我生活中出现而且从来没有想象会在我的生活中出现的词,听起来是那么的奇怪。
我们被举报了,因为爱人怀孕。而我们也只是一个多月之前,才知道莫名其妙的意外怀上孕的。我们还以为这个居民楼里,左邻右舍基本不相往来,没人会管别人家的事呢。
发现意外怀孕以后,我们从犹豫到最后终于决定迎接这个小生命。虽然知道这个决定在今天,在这个国家里,意味着什么,但起码这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足够重视,一是觉得别人还看不出来吧,二是想着大家平时都没有什么交往,不会有人关心你这个吧。
直到那时,我们突然发现,在周围其实有这么多双眼睛在盯着,虎视眈眈,而且有人竟然专门去街道举报了!这才想明白,这就是这个国家最历害的地方,发动群众,在每个角落都形成了一张无形的网,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盯着。
此刻,我有点不寒而粟。
怎么办?赶紧想办法,租房子,先搬出去住吧。但他们已经盯上了,估计很快还会来骚扰,租房都来不及了,一两天就得走。先到我的一个朋友D家躲躲吧,他家在唐山下面的一个小村庄里,从距离、住处等各方面考虑都是最合适的。于是决定我下午先上班看看情况,晚上开车送妻和笑笑一同前往唐山。
二、逃亡
下午一上班,我工作研究室里,主管政工的副主任S主任突然找到我,拉到外面,有些吞吞吐吐地说:“居委会那边打电话到所里,说有人举报你爱人怀二胎了?我第一反应肯定他们搞错了,但还是得找你核实一下,因为这事关系重大。”
我心里一惊,料到他们会找到单位,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我说,没有,他们搞错了。
S主任说,没有就好,我想着以你现在的情况,也不能有这个事吧。他指我现在的情况,无非是指我家现在就我一个人在工作,而且马上研究室结构要调整,以我的资历和水平还是有机会“上升一下”的。
我没有说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逃!于是上了一会班,找了个借口跑回了家,给唐山那边打个电话,只说要过去,而且要住几天,没说是啥原因。那边自然是莫名其妙,我说见面再详谈吧。
回到家,说了单位的情况,大家匆匆收拾东西。家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十分紧张,因为没有人知道将会发生什么。笑笑奶奶担心,妻怀着身孕,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坐车跑长途。我说没事的,也不算远。又商量着,怎么出家门。因为自从上午家里来人打探之后,他们发现隔壁的有一个老太太,总有事没事在我家门前转悠。这个老太太是那种一到开两会或者什么特殊的日子都会戴起红袖章的居委会积极分子,不得不防。
于是决定,由爷爷奶奶先带笑笑到大广场那边的路口等着,我和妻在家呆一会,然后迅速出门开车,再到路口接上笑笑上路。吃一堑长一智,以前没有太在乎这些,现在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了。我们开上车,像地下党接头那样,在路口接上笑笑,出发了。笑笑莫名其妙,但也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小脸通红,再回头看,奶奶的眼泪早已掉了下来。
不管了,走!
还是没那么顺利。刚走了十多分钟,又接到了S主任的电话,说所里行保处(管计划生育的处)说事情严重,要求必须由他带着我一起到行保处,当面说明情况。犹豫。但又不能不去。只好在附近找个小公园,把母女放在那里,我又开车匆匆赶回单位。
到了行保处,处长、办事员围了一堆,我坐在沙发上,他们开始讯问。我努力表现得很镇静。也知道了稍微详细点的情况:有人举报,妻近期一直没上班,身材有怀孕的迹象,早上居委会的人问爷爷时,爷爷态度也很不好。我只好一一解释:妻几年都没上班了,前段时间因为母亲有病,在家呆的时间多点——这些也都是实情。他们看看我说的也都合情合理,而且他们应该也都认为我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但他们说总要给街道那边有个说法吧,于是最后让我写了个保证书,“承诺只生一个孩子”。
忽然又发现我们一直没办独生子女证——这个确实不是有意的,去年单位让办,也去街道办过。但由于妻的户口刚转到北京,原单位把档案又搞丢了,但没有档案办不成独生子女证,也没有人说这问题如何解决。跑了几趟,没有结果,索性去他妈的。但现在这也成了大问题,说一定要办,我说是他们不给办,你让我怎么办,他们说这个我不管,反正你就得办——这就是这个国家官僚机构的现状,不说也罢。
总之终于应付完了,脑子乱作一团,明明知道这下潘多拉盒子被打开了,再收场不容易了。但不管那么多,我自己压力很大,但也不能太多在家人面前表现,强做镇定。开车接上母女俩,直奔唐山。路上有些疲惫,在休息区停下稍做休整,笑笑情绪开始变坏,终于哭了起来,我们俩怎么哄都不行。而且,我们本身心情烦燥,如何能哄得孩子高兴?
一家三口,加上肚子里的孩子是四口,坐在休息区的小凳子上,一阵阵热风吹过来,内心里充满了迷惘,还有对未知的恐惧。对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群,我自己做梦也没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还会有这样的经历。
我做了什么,要在自己的国度里如此狼狈的逃亡?
三、回顾
我确实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会加入“超生游击队”。一切都是偶然的。我们夫妻结婚多年,一直都没有小孩,这成了双方家庭的一块心病。近八年的时间里,我们跑了多少次医院。为了能生个孩子,爱人把工作也辞了。检查结果是输卵管不通。到最后,还是在医院的干预下,才好不容易怀上并生下了笑笑。爱人在这个问题上一直很苦恼,虽然我常常开玩笑地宽慰她说,这个也有好处,我们还省下了一笔买安全套的钱呢。
我们没有注意到,之前花了大量金钱和精力要治疗的问题,在生了笑笑后,竟然自己解决了。所以,当妻身体有不适反应时,我们从来没有往怀孕这个方向上去想。直到身体都有了变化之后,才去医院查出了怀孕。而这个时候,肚子里的宝宝,已经快三个月了。
接下来,纠结开始了:要,还是不要?
爷爷奶奶当然坚决主张要,只是担心我的工作会受牵连。我自己呢,一方面也担心政策的问题;另一方面,笑笑还不满两岁,两个孩子相差不到三岁,感觉今后负担太重了,所以还在犹豫。
但妻在这个问题上很坚决,她想要这个孩子。我理解她的心情。这些年来,因为孩子的问题,她承受了很大的压力,跑了很多医院,也哭过很多回。如今,终于可以以正常的方式怀孕生产了,她不想放弃。而且我也都是快40岁的人了,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甚至都已经感觉到了,孩子在肚子里面动呢”。看着她的表情,我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了。
四、紧咬不放
晚上,终于到了目的地,唐山下面一个小村庄里。D一家三口接待了我们,他们一看到妻,也就明白了。我呆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还得赶回去上班,D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们的。
回到北京,没有消停几天,他们又来了。
街道还是不依不饶,一定要见妻本人,并且要到医院检查。街道办事处不断给单位施压,单位行政处就一次次找我,我说妻在南京娘家,回不来。单位行政处的人就出了个主意,说让她在南京医院做个检查,把证明没怀孕的结果寄回来。我答应了,在南京找了个亲戚,以妻的名义搞了个检查结果回来,交上去。
我承认,自始至终,我们都是在妥协,在退避,希望能在夹缝中找到一条卑微的生路,在严酷的体制机器下做一个机会主义者。但事实证明,这也只能是奢望。
街道再也不和我们直接接触,而是向单位不断施压,因为他们知道,我们这种国企,单位就是职工的饭碗,通过单位来迫使职工就范是最有效的一种方式。——我不知道他们在计划生育这个问题上,为什么会表现出如此异乎寻常的热情和执着。如果在其他事务上公务员们有一半这样的精神,我们的行政效率也不会这么低吧。
一个周三的下午,都快下班了,行政处来电话,让室领导陪着我马上去一趟。又是一堆人,把我围在中央:“举报人说你老婆肯定怀孕了,街道那边也追着不放,都给院领导打过电话了。我给你说,你这事闹大了,通天了!我们必须给一个交代!”,行政处长像在审问。我问怎么交代。他说,不管你爱人现在哪里,必须马上回北京,由我们陪着去医院做检查,如果查出来怀孕,马上堕胎!我说如果回不来呢?他说,我可以马上订明天的机票,我们一起去南京找她!
我无法想象这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我陪着处长,坐着飞机去找自己的老婆,然后在处长的监视下送到医院来检查是否怀孕!然后,把她肚里的孩子堕掉!
我说我要和爱人商量一下,下周给回复。
晚上妻来电话,大致给她透露了这个事情。她说:你考虑下,如果决定要孩子,那还不如尽早主动辞职,免得连累同事,要走了还给大家一个不好的感觉。我说,我会看着办。
妻说,早上笑笑起床,突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她们躲在乡下已经20多天了,妻对笑笑说,你是不是想爸爸了?笑笑说“嗯”,妻说,“妈妈也想。但我们一定要坚强啊。”笑笑回答“好”。
“我们一定要挺住”,我对她说,她也对我说。“你放心,我没事的”。
事到如今,我其实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是还想拖一拖,下周再说吧。
五、摊牌
不过,还是没等到下周。
周五,请假从单位出来,开车带上老父亲一起出去办点事。车还在半路上,S主任打电话过来,说事情又闹大了,等不到下周了,要我立即回单位。我说不行,我在外地。继续走路。一会又打过来,说必须得回去,我说那也得两个多小时以后,我得往回赶啊。后面又打过几次电话,不断地催。这时父亲就坐在旁边,也听出了问题。于是只好把这几天的单位的事告诉他了,而且也提醒,事情可能已无法挽回,让他有思想准备。我中午和父母一起吃饭的时候已经给他们铺垫,说其实我现在在单位也不满意,原来答应我的待遇也没有兑现,早想离开云云。但妈还是不希望我离开这个单位。所以我提醒爸,这事现在还是不要让妈知道。爸显然抑郁了许多,但也没办法。
匆匆办完事,又匆匆往回赶。
到4点半左右,和S主任坐在行政处办公室。W处长说,现在事情闹得太大,院领导都在关注这事了。还说,如果举报者报到市里,那么从集团公司到院再到所里,所有这条线上的人都没有好果子吃,因此我们所长也十分关心这事。
“等你爱人回来已经不可能了,我们已经订好去南京的机票,今晚就出发,院里要求明天务必给一个结果,如果真的怀了孕,就地打掉,大家相安无事。”
我说,首先对不起,给大家添了麻烦。但我不能答应你们去检查,更不可能做你们要求的其他的事。
我说,我的底线是,在拒绝你们这些提议这个前提下,用什么方式能够让所里最少受连累,我都可以答应,包括辞职。
你决定了?
我决定了。
倒也干脆,W处长立即让人做了一张单位的临时出入证,有效期五天。又让另一个人马上打印了一份准备好的辞职报告,大意是我自愿申请辞职,要积极配合所里办手续等等。要我马上签字。完后才想起来要让我所在的研究室领导签字同意,S是副主任,做不了主,打电话给主任,联系不上,又找主管所长,出去了好大一会儿。回来说,几个所长都谈完了,说只好签吧。没有回旋余地了。
一会保密办来了,来签脱密协议的。一会人事党政的来了,商量了一下下周正式办手续的事。提到了以后档案和关系放在哪里的问题。他们倒给我出主意,不要放在街道,放在全市任意一个人才中心都可,还有养老和医疗保险等等事情。都来了。极其神速。我知道他们是怕我反悔,再找麻烦,都巴不得马上把我这个麻烦的瘟神送走。这回我算是享受了VIP待遇。
办完这些,我的心情反而显得异常平静。在楼下骑车的时候,碰上了刚给我办手续的一位机关同事,他特意来和我握了握手,哥们,我特理解你。我说谢谢。
回到家里,爸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门关上问我。我当然不能说已经定下来了,只说,回旋余地不大了。
给出差在外的几位室领导各发一条短信,主题就是: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纷纷打电话过来,表示慰问,有的还很愤慨,但都很无奈。
结束了,这个我呆了十二年的大院,今天就以这样的方式,和我告别了。
六、现在
“又又,你几岁啦?”生日会上,又又骄傲地伸出两个指头。
对啊,一眨眼,过去了两年多的时间。现在,我终于可以把那段经历写了下来,此时的心情倒也颇为平静。
虽然在辞职最初的那几天里,心中不免一片茫然;虽然在这两年里,我以四张的高龄,换了两次工作;虽然小又又自己无法明白,在这个国家里,他仍然是一个“黑户”;虽然为了躲避计生机器的追杀,现在全家人还领着两个孩子离开北京,落脚于河北的某个小区里……
但是,毕竟,我们过来了。又又——这个小眼睛、大耳朵、成天和姐姐争这争那的可爱小家伙,曾经让我们渡过那样一段危机的时光,而如今又带给我们家莫大的欢乐。看着他在生日会上戴着小寿星帽,摇头晃脑地给大家表演跳舞,又滑稽又可爱的样子,真不敢想像,要是两年前,我们在那样巨大的压力下妥协了,那么,这个像天使一样灿烂鲜活的小生命,恐怕就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了……想到这些,真有些不寒而栗!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摸摸胸口,对自己说,幸好,幸好。
为了写这些文字,我又将两年前零散记下的日记翻了翻,仿佛仍能感受到当时的情绪:压抑、愤懑、担忧……但在辞职这件事上,我不想怀恨任何人,在一个畸形而又严苛的制度下,自保乃是每一个人的本能。我理解,在我转身的时候往日同事们那略带尴尬、同情又无奈的目光。记得我辞职后,所在研究室主任出差回来,特意又从研究室可怜的小金库里,拿出几千块钱给我。
记得当时,一个朋友曾愤愤不平地给我出主意,你就不辞职,就在单位和他们闹,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我苦笑着摇摇头,这个制度狠就狠在它的“连坐”性质上,在这样的国企里,如果一个单位有人“超生”,那么,这个单位可能连续几年集体和个人的奖金都要受到影响,而且更为严重的是,从这个单位一直到上级,上级的上级,主管领导的考评什么的都要受到影响,这就意味着某些人可能会因此影响升迁,而这在我们这样的单位,就可能是至命的问题——如果是这样的局面,我还如何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继续呆下去?
我写下这些文字,只是想把这段经历作一个记录。我承认,我自己也曾经被计生所洗脑,但当经历过这件事后,才促使我思考:生儿育女,这个本来属于一个家庭内部的私人问题,经由国家机器一刀切式的“计划”之后,导致多少家庭亲情破碎、骨肉分离、伤痕累累!我也终于明白,为了生个孩子,那些逃离故土的、假离婚的、甚至常年隐居山林的,那并不是什么愚昧无知,而是人性的本能在这个本来就是悖逆天理的政策的扭曲下,被逼而作出的无奈、变态的选择!
我知道,后面还会有麻烦——又又至今还是“黑娃”,而就在前几天,有个女人还在恶狠狠地宣布“计划生育仍然是我们的基本国策”——我们还将在这个恶的体制夹缝中艰难前行。但是我已经不再恐惧,相比起这一个阳光、快乐的大家庭,即使前面还有那些阴暗的沟壑险阻,那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天,总会亮的,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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